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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龄带来的差异

1998-10-2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陈四益 我有话说

我不敢倚老卖老,说什么“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,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”。谁要真的以为年龄都能化为智慧,因而仅凭着一把年纪就可以信口开河,难免会贻不自量之讥。在祝勇这个年龄,我还在为跟不上“毛主席的战略部署”而苦恼、而自责、而挨批挨斗,他却已经出版了三卷本文集——《被思想惊醒》就是其中的一册。他们这一代,实在要比我们强多了。

当然,他们有我们当年不曾有过的思想环境。

这本文集的第一篇叫《北京之死》,要在当年,我绝不敢写下这个题目。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,谁敢谈论北京的死?且不论文章内容的怀旧情绪和对北京市政建设隐含的批评,单是这标题只怕就会惹火烧身。但是他能,而且公开发表,还能收入文集,受到评论的赞扬。

又比如那篇《老毛》,我当年也绝不敢这样落笔,即使不像“文革”中要冠以“伟大领袖、伟大导师、伟大统帅、伟大舵手”或“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”,也绝不敢拍肩膀似的叫他一声“老毛”,因为那是要被“砸烂狗头”的大逆不道啊!据说,彭大将军确实是这样叫的,但他被整得死去活来也是很确实的。横刀立马者尚且如此,何况我辈。

有形的无形的种种条条框框,在祝勇这一代,虽不能说已全然打破,至少也已破除了大半,这是他们这一代的幸运,加之国门开放,视野广阔,都是他们得以思如泉涌的外部环境。思想的自由度是一个社会进步程度的标志之一。近百年来虽然一直不断在前进,但那脚步的趑趄进退、犹疑迟缓,像是比什么都要艰难。我们这一代拘束太多,行文之际瞻前顾后、斟酌太过,是同生活的环境相关的。虽说谨慎持重未必不是一种优点,但要论文气铺张,个性突出,流水行云,舒卷自如,则比之祝勇他们,自愧弗如。

读祝勇的文章,略略使我惊异的是,他对传统的依恋,似乎大大超过多活了30年的我。50年代我在北京念书时,爬过北京的城墙,摘过城墙上野生的酸枣儿,逛过厂甸儿,喝过豆汁儿,吃过大串儿的糖葫芦、外硬里软的冻柿子,也听过冬夜点着电石灯推着小车裹着破棉袄曼声吆喝的小贩。那些,自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但我却并不觉得美,并不觉得保留这些便是保留了北京的精华。如果在一家民俗博物馆中重温儿时的回忆或许是愉快的,如果时光竟然停滞,五十年后北京面貌依然,那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,特别是那“萝卜赛梨——辣了换”的声调一旦响在耳际,我总有一种悲从中来的凄苦心境。梁实秋先生可以带着欣赏的情趣来分辨小贩吆喝的声音究竟像黑头、像花脸、还是像生旦,他始终有这份超然的绅士派头,我却无论如何培养不出那份闲情逸致。去年到苏州,我也有同样的心境:住在现代化的宾馆里,游览那古朴的小巷,追忆逝去的年华是一种滋味;生活在那阴暗潮湿的危旧民居里,仍旧过着离不开水桶、脚桶、马桶和煤球炉的日子,又是一种滋味。我知道,祝勇并不主张完全地保留北京的老模样,他只是对古老的文化多一份迷恋,特别是这种文化、风情在他长大时已经只能从书本上、舞台上、荧屏上才能见到了,因此就更具一种迷朦的诗情,令人陶醉。

这是一种年龄带来的差异。从心底说,我更喜欢他那种单纯的、对世界充满诗情的梦幻。能这样来看待过去、看待世界该多好呵!但我早已变得太世故了。祝勇的《老毛》,也同样充满诗情,充满了对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诗意的赞美与崇敬。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激情。怀着这样的激情,我挥舞着鲜花欢呼着涌向天安门,通宵达旦地唱着跳着在天安门前狂欢。但是,在经过了那么多次可怕的运动,经历了三年大饥荒,经历了十年“文革”,看到了疮痍遍地、哀鸿遍野的祖国之后,我已不可能再重现当年的诗情。祝勇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,而许多事情若非亲历,是难于有深切的体验的。

对于历史,我也因为过于世故而难于轻信。什么文景之治、贞观之治、开天之治、康乾之治,官书上讲得天花乱坠的那些话语,我总有点疑心。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,或许是真的吧,但百姓是否也同样富有呢?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腐败而不可食,那是官仓,但是否仍旧路有饿殍、民有菜色呢?夜不闭户,当然好,但那或许是因为百姓家无长物,并不怕偷。好大喜功的统治者手下,总有一批秉承圣意的吹鼓手,而王维、李白之俦,是很难懂得小民百姓在过着怎样生活的。祝勇的《玄宗的背影》的确是一篇美文,有他深刻的思考而又无某些摆着学者架势写文章者的那份做作。只是他太相信所谓开天盛世的真实了。照我的意思,对这些盛世,打个对折恐怕更接近于真实。这样,从所谓繁盛的高峰突然跌入崩溃的低谷才易于理解。

随着年龄的增长、阅历的增多,祝勇的文章风格或许还会有变化的吧,就像许多作家年青时迷恋于诗而壮年多改而著文一样。但无论怎样改变,这青年时代的作品始终是令人珍惜与宝爱的,因为它单纯、清新、秀美,生气蓬勃,如朝日之初升,如明月之永存。这是如我那些沉重、迟暮、世故的文字所无法企及的。

掩卷沉思,恍若有得,又惚若有失。恍惚得失之间,似有真意存焉。真意为何?妙手偶得,非我可得而言。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。既非常道,何必罗唣!

(此文是作者为《祝勇作品集》卷一《被思想惊醒》所写的序,本报发表时有删节。该书已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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